2023年1月14日凌晨,徐懷中先生于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駕鶴西游,壽年九秩又四。入院之初,回眸戎馬一生,文壇浮舛,他如此簡囑家人:比之于奉獻,黨和軍隊給予我的榮耀已屬厚待,百年之后,切勿給任何組織添煩加亂,讓我清清靜靜,無牽無掛。故此,先生仙游數月,知之者寡。寂然大化,先生走得云淡風輕。 雪線丹心 懷中先生對信仰的初念、對人民的深情、對真愛的憧憬、對藝術的傾心,均肇始并升華于雪線之上。起點即在云端處,終其一生,他都至臻以求、忘我以付、踐諾以行。 1929年9月,先生出生于太行山下一個貧寒之家,其時烽火連天,食不果腹,但先生12歲即考取抗日高小,兩年后又入太行第二中學,自言是吃著太行山根據地人民的小米黑豆長大成人。1945年年初,從太行中學畢業即入伍,次年入黨。之后,先生跟隨劉鄧大軍千里挺進大別山?;春鹨劢Y束后,又跟隨二野部隊一路解放大西南。參軍后,他先后從事美術、戰勤、武工隊、土改、宣傳諸項工作,至于他最倚重的文藝創作,則是20世紀50年代初,任職西南軍區政治部文工團研究員之后的事了。 其時,新中國成立伊始,西藏尚未和平解放。作為一名曾經的“小八路”,二十出頭的青年軍官徐懷中,對新生的共和國、對偉大的人民軍隊、對瑰麗的西南邊地風情,心胸間始終奔涌著熾熱的情感。但他性格內斂,喜怒不形于色。而激蕩其熾熱情感的還有一個重要動因:他,戀愛了。戀人,是第二野戰軍文工團二團的青年舞蹈演員于增湘。此際,于17歲,徐22歲。他們相識相知于二野文工團戰火連天、長途跋涉的慰問途中,有時在軍營,有時在鄉郊,有時在牧區,還有時就在修筑康藏公路的工地旁。 心心相印,無須贅言,他們將對彼此溪流般的愛,融匯于革命奔涌的波濤中。增湘先生出生于工程師家庭,對讀書,葆有初衷。她悄悄勉勵愛人,你有那么豐富的戰斗生活經歷,有空還是寫點小說吧。對創作,懷中先生自有法度,但他從不虛構自己不熟悉的生活。1950年,先生第一次進藏,先是參加慰問團,接著就同十八軍進軍西藏,修筑康藏公路。為了修筑這條被稱為世界上最美麗但又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公路,三千筑路官兵魂駐高原,平均每公里都留下一個英魂。先生不是走馬觀花式地采訪體驗,而是直接到筑路第一線的工兵連隊任職指導員。20世紀50年代初,缺乏機械設備,完全靠人力劈山斫嶺。他帶領戰士們起早貪黑地揮鎬掄鍬,就是一名本色的筑路工人。雖然當時還年輕,但先生的體力畢竟不能跟戰士們比,未過數月,身體預警。血壓飆升,心率過速。因為缺氧,好幾次直接暈倒在筑路現場。但他還是堅持不下山,他害怕:如果一下山,就被歸為不適合上高原的人員,再不能上去。上不去,如何壯繪豐沛的生活? 工兵連施工開始是在川藏北線的達馬拉山,公路埡口海拔近5000米。達馬拉山公路修通之后連隊轉場,他在后面的收容組里,結果,就剩他自己身體最差,一個人落在后邊。到最后體力不支,根本走不動路,就往連隊的方向一點點地爬。不爬,就只有死在荒野高原。天黑了,風雪呼嘯,他憑借毅力和信念,拼著命終于爬挪到炊事班的帳篷邊上,扒著灶臺從鍋里舀了一大勺半開的熱水緩緩灌下去,這才慢慢活泛起來。而此刻,連隊的戰友們,正漫山遍野地找尋懷中指導員呢。再苦再累,他還要擠出時間來創作,這,既是對愛情的承諾,更是對生活的禮贊。就是在那種困厄的條件下,以西藏筑路官兵為題材,先生飽含摯情地寫出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《地上的長虹》。 該作發表兩年之后,還是以西藏這片神奇的土地為背景,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《我們播種愛情》艱難面世,在文學界引起極大反響。這是新中國當代文學中第一部以西藏人民生活為背景,旨在謳歌黨的民族團結政策,謳歌每一名耕耘者,奉獻給祖國這片壯麗高原的長篇小說,此作經葉圣陶先生推介,很快被翻譯成俄文、英文、德文、日文等在世界范圍內流傳開來。 數年苦厄,一朝回甘,歷經7年守望,《我們播種愛情》風行世界之時,懷中先生敬約增湘先生,攜手走進婚姻殿堂。 琴簫和鳴 (徐懷中、于增湘夫婦) 1964年年初,懷中和我先后被抽調進大型音樂舞蹈史詩《東方紅》劇組,他是文學創作組成員,先期進入,我是在演員組。我記得,懷中、喬羽他們倆提前好幾個月就在文學組里進行臺本前期構思,特別是朗誦詞的創作。后來周總理點將,文學組陸續進了魏巍、賀敬之、郭小川。懷中他們前期工作辦公地就在老動物園邊上的西苑飯店,前后住了有一年多。那一年多里,我們兩個人都很少回家,孩子都托付給保姆照顧了。集體奮斗了一年多,終于等到要為毛主席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正式演出了,大家格外高興。我在全劇第二場《星火燎原》之《打土豪分田地》章節中扮演女游擊隊隊長;在第六場《中國人民站起來》之《偉大的節日》章節中又繼續扮演揮舞鐮刀的工農代表形象。懷中則和魏巍、郭小川、賀敬之、喬羽等人通力合作,廢寢忘食進行文學創作。串聯《東方紅》演出全篇的朗誦詞,就是他們幾個聯袂完成的,花費了很大心血,才使得各方都較滿意。 哦,對了,我和懷中參加《東方紅》演出還有一件特別高興的事,就是在《東方紅》首演現場,周恩來總理受毛主席委托,大聲向全體演員宣布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的特大喜訊,我們那天高興得手都拍紅了,嗓子都喊啞了!那個場景,一輩子也忘不了! 懷中還跟我講到一個特別的細節,就是演出進入到舞臺合成時,演員組都在后臺候場,他們文學組在人民大會堂一層中后居中位置觀摩,每次當序幕《葵花向太陽》開場,舞臺上,萬惡的舊社會里,民不聊生。一位衣衫襤褸的母親準備鬻兒度日,根據民樂“江河水”改編的獨奏“賣兒歌”,嗩吶過門一響,他們幾個人心都要揪一下,每到高潮部分時,他們都難過得淚流滿面。 明效同志: 你好!本來已確定我和張笠一同去開遠,因為辦公室人員分不過來,只好我來大理,張笠單獨去開遠,兼起賽區的聯絡工作。你返軍后想已投入緊張的執勤工作。這次傳達了電影創作會議和四省市調演精神,對照起來,《竹林春筍》的創作思想是正確的,也是當前的新主題,如果搞出來,會為我們的會演增添光彩。當然,時間上是倉促了一些,就看創作組的突擊精神了。11軍這里忙著籃球比賽,會演工作則無動靜。其他單位情況也不甚了解,12月第一批調演會是什么樣子,恐怕不容樂觀。 于增湘說過了節去開遠,劉副政委講過希望她到軍里去。她想到126團待一段時間,沒有一定目標。你和于鋼同志等可以向她介紹一些部隊情況,幫她出出主意,搞一個什么舞蹈。我想,不帶什么任務,去部隊走走也會有很大收獲。她在軍里期間,會去看看宣傳隊的舞蹈節目,能提點什么意見就提點。以前她去軍宣傳隊,領導和大家都很客氣。她有些顧慮,怕幫不了什么忙,反倒把節目排練拖長時間,同志們對軍區下來的抱有希望,但往往都會失望,這是實在的情形。所以于增湘在軍待幾天后,還是叫她趕快去部隊算了。 于增湘這段時間貧血,打B肝血色素上來一些,她在軍區門診部沒有要到B肝,不知你是否有辦法弄幾盒價撥給她,麻煩你了。 我來時小趙帶了一盒月餅,我送到家里去了,兩位老人和你們的小女兒均好,勿念。 問余鋼、張笠同志好。 握手! 一封信請轉交于增湘,如她改變計劃,沒有來開遠,就請寄往昆明。 徐懷中 (1975年)九月廿九日 通讀全信,令人唏噓。字里行間,飽含深情;穿越經年,彌足珍貴。 此后不久,懷中先生又跟隨“中國作家記者團”,秘密借道他國,進入越南南部地區4個多月,數度經歷并見證生死。 幾乎與此同時,增湘先生參加“四清”工作團,奔赴陜西千陽縣農村。在千陽縣農村,一天,她到大隊部去,在隊部的《人民日報》上看到一條新聞:美軍B-52飛機“地毯式”轟炸越南南方某地,想到愛人的未卜生死,她越想越怕,哭著從塬上跑回來。深夜在窯洞,點上油燈,又拿出來看…… (1965年,徐懷中在越南進行戰地采訪) 2023年3月14日傍晚,曾與懷中先生樓上樓下居住十幾年的老鄰居——92歲的解放軍藝術學院原政委喬佩娟將軍眼中噙淚,作如是語:徐部長愛“蘑菇阿姨”(于增湘的昵稱),那真是愛到骨子里!但他們的愛,不是庸俗的愛,不是淺顯的愛,他們的愛是革命的愛、信仰的愛、忠誠的愛,更是患難見真、榮辱與共的愛! 八面來風 懷中先生非但是新時期軍旅文學的一員主將,更在文學的黃金年代,僅憑一己之力,持續推出在中國文壇葆有影響、享有盛譽的軍藝作家群!1984年,先生受命組建軍藝文學系,并擔任首屆系主任。開學在即,先生麾下僅有一名教師,一名參謀,一名干事。師資嚴重匱乏,教學設施陳舊,教學場地短缺,課程設計無例可循。但,上級要求的教學目標卻非常明確:要在短短兩年內,推出一批在全國、全軍廣有影響的軍事文學作品!還要培養一批廣有影響的軍事文學創作骨干!這,近乎天方夜譚。 35名學員絕大部分來自偏僻的基層部隊,軍隊經歷豐富,但接受高等教育不系統,創作成績差別大,且普遍沒有見過大世面。面對這樣一支隊伍,中軍帳里的懷中將軍,陷入了沉思。 先生從來不抱怨,他深信:辦法,總比問題多。 經過一番長思遠慮,旋即,一張藍圖徐徐開展。 不為我所有,但為我所用!為以誠交心,他經常只帶一名參謀,逐戶入室拜訪。這種君子之風,感動所有應聘者。于是乎,丁玲、劉白羽、魏巍、汪曾祺、林斤瀾、王蒙、張潔、李陀、張承志等著名作家,李澤厚、劉再復、張炯、吳元邁、劉夢溪、劉錫慶等著名學者,吳組緗、吳小如、袁行霈、嚴家炎、謝冕、葉朗、樂黛云等著名教授紛至沓來……這些如雷貫耳、名噪一時的作家、學者和教授,如丁玲、吳組緗、任繼愈先生,都已多年不登臺授課,但卻把畢生的最后一次演講留給了軍藝文學系,留給了20世紀80年代的魏公村。 2019年9月,面對故鄉《邯鄲日報》的記者,憶及當年組建軍藝文學系的窘迫情形,先生如此娓娓道來:“當時接受任命,要我主持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教學工作。領導跟我談話說,這可能會犧牲一些你個人的創作,以后補上好了。事實證明,不僅不是什么犧牲,兩年學期對學員們和我,都可謂收獲頗豐。不同的是,35名部隊學員坐在下面,我陪同客座教授坐在講臺上,我和大家一同聽課一同學習,一同接受了為期兩年的超量灌輸。就我個人而言,猶如鳳凰涅槃,文學觀念上有所覺醒,有所覺悟,也不妨說是為以后完成長篇《牽風記》,準備了藝術修養方面的基本條件。說起培養35個學員的事情,許多人都常提起。其實一個作家的成功是多種因素成就的,主要是個體努力,個體追求,個體感悟。事實上,軍藝文學系草創期,我也不懂教學。我作為文學系的第一任主任,沒有給文學系的學生講過什么正規的課,但文學系的學生,都叫我老師,或稱先生,這是出于尊重,也是對我作品、做人、做事的認可。當時條件非常艱苦,沒有一個老師,也不懂什么當代文學、現代文學、影視文學的區分。每一件小事,我都是親力親為。早上6點去接外請來的老師,8點準時要到教室門口。我與學生一起聽課,我不是也受益嗎。聽完課,我們一起到食堂排隊吃飯。為培養軍事文學專業的學生,我托關系找熟人,請‘各路財神’、各方面專家,倡導八面來風,只想著為學生們服務。樂此不疲,高興得很。”先生是這樣說的,更是這樣做的。 為切實提高學員的眼界修養,懷中先生還有點石成金之法:文學系宿舍走廊東頭的小黑板上,動輒通知,明天早上八點登車,全體學員去中國美術館參觀意大利油畫展;明天下午五點登車,全體學員去首都劇場觀摩人藝話劇《茶館》;至于“法國電影周”“德國電影周”“美國電影周”,更是題中應有之義…… 舐犢之愛 “懷中對我說過一句話,‘只要你高興。的確,只要我高興,他付出多少都愿意。懷中是懂我的,他愛孩子,不僅愛我們的孩子,對文學系的那些孩子,他也那么喜歡,只要他喜歡,我付出多少也高興!’” 89歲的于增湘老人如是語。 于老似乎忘卻了,他們家,一度成為軍藝文學系第一屆學員分批次改善生活的第二食堂、談心談話的主要場所、修改作品的第一車間。 莫言的第一部成名作《透明的紅蘿卜》,原題為《金色的紅蘿卜》,臨發表前,系懷中先生親自將“金色”改為“透明”。該部手寫稿出來后(當時電腦尚未普及),懷中先生即將此稿帶至家中審讀,并熱情地推薦給了增湘先生。增湘先生對《透明的紅蘿卜》文末中的這個細節記憶猶新,并多次夸獎莫言深厚的生活捕捉功夫:“黑孩的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回力球鞋,由于鞋子太大,只好緊緊地系住鞋帶,球鞋變得像兩只丑陋的胖頭鲇魚?!彼貞洠M管出生于工程師家庭,但她小時家中兄弟姐妹多,為省錢,父母在給他們買鞋子的時候往往要買大一號,這樣,老大穿完,老二、老三縫縫補補還可以接著穿。有時鞋子的確過大,只能拼命地用鞋帶將鞋子幾乎捆綁起來。2023年4月8日下午,在懷中先生黃寺的家中,當他們共同回憶到這個特殊細節時,增湘先生和莫言都會心地笑了。一轉眼,這個細節也近40年了。 多年前,中國作協的老領導馮牧前輩就曾頗有感慨地對莫言說:“我早就知道你是軍藝文學系的,你的成名作《透明的紅蘿卜》,就是發在我任主編的《中國作家》1985年第2期上,懷中和我都對這部作品十分認可。我跟懷中共事熟悉幾十年,懷中這個人哪都好,就是有一點——護犢子?!?/br> 學生張波憶及:剛入學的我們,其狀態是兩個極端。一方面,每個人都已經發表了一些作品,多少都有一點自命不凡;另一方面,初到京城,每日面對鴻儒大家,又著實有幾分自慚形穢。這時候,懷中先生作為引路人的作用便彰顯出來。由于他本人有著深厚的軍旅生活和對軍事文學創作的長期實踐,故他也深知我們這批人的短板。他先是搞調研,而且方式獨特又溫馨:把同學們分批請到他家里,他和夫人親自下廚,然后師生一起邊吃邊聊,就在這濃郁的家庭氛圍中,他便基本摸清了我們每個人的狀況。順便說一句,我就是在懷中老師家里頭一次吃到云南名菜——汽鍋雞的。 學生劉宏偉尤念:比之于很多成名成家的同學,我入學時還沒有多少代表作品,直至一個偶然的機會,我寫出了一部比較滿意的短篇——《始祖鳥蛋》發表于《青年文學》,并在當年年底獲獎。很快,畢業就天南海北了。我如愿走進了八一電影制片廠文學部,忽然有一天,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,辦公電話聽筒里,竟傳出老主任徐懷中的聲音!他要我盡快準備一份簡介和近照,郵到上海文藝出版社,說人家要出版一本重量級的當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集,而作為推薦者,他選中了我的短篇小說《始祖鳥蛋》。《1986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集》如約出版了。當出版社寄來樣書,在《始祖鳥蛋》前面,我看到附有一篇評論文章——《劉宏偉小說的蛻變》,署名竟然是——“徐懷中”!那個下午,我眼含熱淚,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那篇專門為我而寫的文學評論,只覺得天地無比廣闊。在那個崇尚文學的黃金時代,這是我的恩師——徐懷中先生對一位學生所給予的最珍貴的禮物。 學生宋學武感慨:1985年我的短篇小說《山上山下》草稿輾轉到徐懷中主任手上,徐主任約我談談。徐主任開門見山:敵人趁著天黑在我方陣地前往回拉拽尸體的情節寫得有點簡單了,能否在這個過程中增加點細節,比如增加點拉拽的難度或者意外,小說就有張力了。我按徐主任的點化,增加了一個小細節,恰恰這個細節,使這篇平庸的小說,點石成金,以至于登上了當時中國文壇的一個重要階梯——《收獲》雜志。 著名編輯董保存感佩:懷中前輩一生著作斐然,但很少有人知道,在他85歲那年,還參與編輯出版過一本自費書。那是先生的老家——太行山老區組織的一本紅色村史、家史。他親自交代我:“保存,我10多歲離開老家,可以說從未給老家辦過什么事,老家的人編了這么本書,希望我能幫助改一改,編一下。我看了,也做了修改。你再幫我一個忙,按照正式出版的標準,把這本書收拾好做出來。該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,這個錢由我來出,也算是我為老區、為老家作了一點點貢獻?!鼻拜吔淮氖?,我當然會盡心去辦。這事后來讓出版社一位領導知道了,他對先生十分敬重,加之先生曾任總政文化部部長多年,任職期間對我們十分關愛,該社領導就擬定按內部指令性圖書出版。當我把這層意思告知先生后,沒想到老恩師非常不悅,他嚴厲地說:“這事聽我的,該多少錢就是多少錢,你們領導不了解我,你還不了解我?”后來,當樣書送呈先生當日,他馬上讓司機帶著書款分厘不差地交到了出版社財務部。 學生朱向前感懷:1984年9月下旬,在文學系內部組織的第一個小說創作座談會上,因剛入學不久,大家彼此不太熟悉,更因為各自忙于創作,疏于座談會準備,致使發言開席即冷場。當懷中先生的目光第三次掃到朱向前時,這個來自福州軍區基層業余創作代表,沖動之下魯莽救場,洋洋灑灑講了幾十分鐘。課后,懷揣惴惴不安之情的他尚未完全清醒之際,懷中先生已令其把課堂發言稍加整理,當即推薦給中國社科院的《文學評論》發表,自此一發不可收,一心想當小說家的朱向前從此改弦更張,走上文學評論的萬里長征,并頻頻以鴻篇巨制般的激情長評,躋身中國當代一流評論家行列。 學生常青追念:澳門回歸前兩年,經審批,我遵國務院港澳辦的約定要求,赴澳門深入采訪并撰寫《百年澳門》一書。歷經多部門審核通過,樣書出版之際,中國作協專門召開了作品研討會,徐主任時以中國作協副主席的身份蒞會。當參加討論的個別嘉賓對該書提了些不了解相關規定的意見后,輪到徐主任發言時,他微微一笑:大家提意見當然是為了作者好,為了進一步把作品修改好,但作者是吃透精神,去澳門實地采訪將近一年,當地情況她是最有發言權的。我們對文章的修改要實事求是,常青你要秉持這個態度,不能以我們想當然的看法去修改。護犢之情溢于言表。不久,該書被評為中國百本愛國主義圖書之一,老師的支持、鼓勵、點撥功不可沒。2019年,在主任九十壽辰之際,我打電話給他賀壽,他在電話中鄭重對我說:“常青,你可不可以來一趟,我有要事和你講。”因為事發突然,幾乎沒有過渡,主任又沒有明說,我更不便細問,但感覺茲事體大,我當即和愛人驅車趕到黃寺大院主任家中。進門后,只見徐主任半靠在旋轉椅子上,安坐在電腦前逐字逐句地往里輸東西呢。先生用的是手寫版電腦,幾乎是半躺著,蜷縮著胖胖的身軀,每日筆耕不輟,他的獲獎作品就是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的。見此情景,我估計老爺子是讓我來他家談作品的,正思考怎么接話呢。不承想主任轉過椅子,和我們面對面,然后娓娓而語:“常青,今天專門讓你們來家里,只為一件事,就是想當面向你們道個歉。這些年,我一直把你當女兒看待,也對你講過。當年我反對你們的婚姻,是擔心你未經世事受委屈,也因為不太了解具體情況,現在看來是他們搞錯了。我了解到你們現在很幸福,我為我當年的誤解,向你,向你們夫妻,今天正式道個歉?!甭犕曛魅蔚脑?,我當即愣在原地。時隔30多年,徐主任還清晰記得當年這件事,仿佛不說出“道歉”這兩個字,會令他終生不安!我非常受震撼,更為感動,口中囁嚅半天卻說不出一個字。為了當年的一個小誤會,老人家竟懸置于心這么多年!眼前這位如慈父般恩師的殷殷關切之情溢于言表,一股女兒受委屈的熱流再次充盈我的眼眶…… 即便對于一個初涉文壇的晚輩,先生也是抱以期許和勉勵。2009年7月,本科就讀于軍藝文學系的文壇新秀董夏青青,畢業后放棄留京意向,而主動選擇到新疆軍區基層部隊任職。2017年,當她的第一本浸潤邊地芬芳的中短篇小說集《科恰里特山下》正式出版之際,懷中先生獲悉情況后,欣然為之作序: “初次與書中那些新疆戍邊軍人相識,似乎彼此已十分熟悉。作者描述北部邊陲所特有的自然景色,寥寥數語間,如一縷清澈的光暈在流淌,令讀者神往,久久在品味著。這本書稿仿佛一張從新疆寄來的明信片,印著當地某個小縣城的夜景。我不會忘記,霓虹的光影投映在地上,街頭巷尾傳來的笑鬧中夾雜著聲聲嘆息,空氣里塵沙的腥味揮散不去……”2022年11月,董夏青青以短篇小說《在阿吾斯奇》成功摘得第8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桂冠,并成為軍隊獲此獎項的最年輕作者。 文貴情真 對于創作,懷中先生的態度始終是法度莊嚴,他從不虛構自己不熟悉的生活。即便是在其晚年的巔峰之作《牽風記》中有已臻化境的縱浪大化之法,那也是在他調動一生的戰爭儲備素材上的升華和淬煉。 真實,貫穿先生生命的始終,無論是行事,還是為文。 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,懷中先生便想構思創作一部反映第二野戰軍千里挺進大別山的小說,作為一名曾經的“小八路”、見證者,他有責任、更有義務去書寫這段軍史傳奇。先生曾先后到軍事科學院和相關文檔存放部門,借閱當年的電報,查找、復印、摘錄了許多歷史文件。利用業余時間,先生斷斷續續寫了有20多萬字。書稿尚未過審,“文革”到了! 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,更怕紅衛兵來查。先生悄悄將書稿燒掉。因書稿太厚,小火燒不透,先生就反復撥拉好幾個小時,才徹底燒毀,書稿只留了幾萬字的一個小開頭,并無重要的東西。粉碎“四人幫”后,文藝思想大解放,對先生影響深刻,他痛定思痛后反思:“我后來想,燒掉它沒一丁點兒可惜的,我不可能在那個基礎上完成它,我感覺到那么寫已沒多大意思?!彼底园l誓,不弄到完全滿意的地步,寧可窩在手里,也不拿出去。 先生這一思考,就近乎一甲子! “到了晚年,我想我該放開手腳,來完成我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搏擊?!?014年,經過一個寂寞而又漫長的準備階段,先生開始打磨長篇小說《牽風記》。沒有寫作提綱,先生只準備了一個塑料硬皮小本子。一個生活小細節,一句有意味的話,他都會隨手記下來,“我希望憑借自己多年戰地生活的積累,抽絲剝繭,織造出一番激越浩蕩的生命氣象”。那時,他白天寫兩三個小時,身體不舒服或者頭暈,就停下來。“寫到哪兒算哪兒,就算最后寫不完,對我來說,它也已經完成了。”薄薄10多萬字的一本書,寫了將近5年。對創作,先生可謂是極端負責。故此,當厚積一生的生命之作《牽風記》甫一亮相,即驚世人! 先生對大部頭作品潛心久醞,對小短篇同樣是虔身以躬:1964年,懷中先生寫作短篇小說《四月花泛》之時,正經歷《無情的情人》遭遇批判后的“空窗期”。在此之前,由于政治環境的緊張,他已經有數年沒發表過任何作品,而這篇小說也是應組織開展“四好連隊、五好戰士”運動征文的應景文章??删褪菫榱藢懞眠@么一篇“命題作文”,懷中先生竟然長驅數千里——專程跑到小說主人公——一個過年回家幫戰友帶東西做好事的戰士所在的部隊,和連隊炊事班的戰士們同吃同住。這還不夠,接著,他又沿著戰士返家的路線,從吉林四平出發,轉乘火車、汽車、小船,到達湖北浠水農村,按照戰士分送戰友物資的實際家庭,挨家挨戶地探訪了解,到每個家庭里了解他們的實際困難。為了更準確地了解戰士家鄉生活的細枝末節,懷中先生甚至和戰士家屬一同下鄉插秧,參加晚間評工分會議,每天至深夜一兩點方休。正是這樣扎實的生活體驗,使得一個短篇小說出自平凡,近乎天然,通篇洋溢著真摯而樸素的農耕文明氣息,傳遞出淳樸濃郁的鄉情與鄉愁。人物間的對話多是由武漢當地的語言風格寫成,由于作家對方言駕馭得精準、原汁原味,甚至有讀者以為徐懷中是地道的湖北籍作家。對這段經歷,懷中先生這樣自述:“那幾年,部隊正開展‘四好連隊’‘五好戰士’運動。我在1964年春寫的短篇小說《四月花泛》,也是被作為‘四好五好’征文發表的。我并沒有想過去配合這個運動,不過倒是由坦克兵部隊一位五好戰士的事跡引起的。他的事跡很平常,主要是他回家探親,一路上先到幾位同鄉戰友家里去,辦理了人家托付他的事情。待回到自己家,假期已滿,他不得不急忙趕回部隊。我沿著他當初探家的路線,轉乘火車、汽車、小船,到了他的家鄉湖北浠水農村,挨家訪問了他幾位戰友的母親、妻子、未婚妻,在當地一個小鎮上拉出了稿子。寫這篇東西,我希望做到出自平凡,近乎天然。著意于人物細微的感情波瀾,而回避任何人為的強烈的戲劇性波折。文筆上須細心雕琢,讀來又不見雕琢痕跡。盡管這些意圖并沒有很好完成,總是有意識地經過了一番琢磨,自己早晚回想起來的,還保留了一點印象的?!薄浴缎鞈阎醒芯繉<罚ń夥跑娢乃嚦霭嫔?983年4月第一版)之《爬行者的足跡——文學自傳》第15頁。 增湘先生補敘:“懷中做什么事都認真,早在50年代初剛進藏時,就是個有心人。他不但利用工作之便采訪了十幾位西藏的頭人、寺廟的高僧,同時也采訪了大量的農奴,他關注當地人的生產生活,風俗習慣,宗教傳統,還順帶學會了開拖拉機。懷中作品里的人物,幾乎沒有虛構的,都能在生活里找到原型,當然,他在作品中也多次寫到了我。” 小中見大,平中見奇。通過增湘先生介紹,四川雅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羅大佺先生,跟筆者講述了這樣一則故事,令人不勝感佩: “2021年6月6日黃昏,我正在家鄉洪雅縣的洪雅廣場散步,忽然接到懷中先生的電話,接通后,他要我加他的微信,說有急事找我。我和懷中前輩是1998年8月認識的,那時我借調在國家林業部工作。認識以后,感覺徐老和他的夫人于增湘阿姨平易近人,和藹可親,沒有一點高官和名人的架子。每次去看望他,他不但親切地和你交談,簽名送書,還留你在家里吃飯。 92歲高齡的徐老還會用微信?這讓我感到驚奇。加了他的微信后,他的保姆打開微信視頻,確認是我本人后,說徐老有事找我,會給我發微信。到底什么事呢?我心里七上八下,有點忐忑不安。沒過多久,徐老發來第一條微信:‘大佺同志你好!你對康藏地區有深入了解,煩你相告,為當地人最為熟悉的有哪幾種野花?花名、花色、生長情況、有無香氣等。我擬以當地野花名寫一篇小說,不可隨意編造。謝謝你!’ 原來是這么回事。我知道徐老曾經在西南軍區政治部戰斗文工團工作過,多次去進軍西藏、修筑川藏公路的十八軍‘代職入伍’,體驗生活,參加過拉薩康藏公路通車典禮,對藏區同胞有著深厚的感情,他的作品中,很多也是描寫少數民族地區生活的。我立即回復徐老:‘據我所知,康藏地區格?;ū容^出名。’徐老回復:‘最好多介紹幾種花,便可選擇適合于我用意的。麻煩你了。’其實我對康藏地區也不太熟悉,只是我工作的雅安職業技術學院在四川省精準扶貧工作中,對口幫扶的是甘孜州雅江縣。去年我隨學院黨委書記去檢查工作時,進行過一次專題采訪。于是我把電話打給雅江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鐘進強,請他幫助。進強是個年輕的藏族同胞,為人熱情。他給我介紹了藏區高原上生長的達瑪花(杜鵑花)、火絨草、雪蓮花、羊羔花等,從花名、花色、生長情況到藥材價值,都做了詳盡的介紹。同時告訴我,格?;ㄊ且环N泛指,不具體指哪一種花。我將鐘進強的微信轉發給了徐老。 第二天上午徐老發來微信:‘請問火絨草是木本還是草本?屬什么科?是否開花?如開花在什么季節?有無花香?花、葉、莖形狀是什么樣?可否發一張照片給我。’ 當我將火絨草的詳細資料和兩張照片發給徐老后,徐老回復:‘太好了!再次向你致謝!’ 我以為此事可以圓滿結束了。不料6月8日上午徐老再次發來微信:‘大佺同志:火絨草是否有花香?前信未給出回答,雖然有無花香,無礙火絨草在藏胞心目中的神圣感,也并不影響我文中對此種野花的借喻效果,但我的行文必須確切無疑。如果此花有香寫為無香,或無香寫為有香,便犯了低級錯誤。故而再三打擾,請予原諒。徐懷中八日?!?/br> 當我咨詢到‘火絨草沒有特殊花香,有淡淡的草香味,此草具有藥用價值,被用于制作藏藥和藏香’時,把它轉發給了徐老,并附言:‘徐老,您問的情況我咨詢到了,已經發過來了,您老別客氣,不麻煩,有什么需要我做的,盡管吩咐。祝您一切安好!’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展示出我和徐老的通信內容,其實是想告訴廣大從事文學創作的作者,文學的路子只能腳踏實地去寫作,沒有快捷方式和坦途可走。以徐老為例,盡管老人家著作等身,名滿天下,而且已經年過九十,但他還以頑強的精神勤奮創作,并以虛懷若谷的學生態度來嚴謹地處理創作中遇到的每一個問題,哪怕是一個很小的細節。我想,這也是他老人家能夠取得豐碩的文學成果和受到讀者敬重的原因吧?!?/br> 斑斕長卷 (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五位獲獎者,左起:徐則臣、陳彥、徐懷中、梁曉聲、李洱) 追思與遲悼(代后記) 1月8日中午,懷中先生尚清醒之時,鐵凝主席專門致電,時因老人已上呼吸機,由家人代為接聽。電話中,鐵主席再次祝福先生早日康復,祝福于老師保重身體,并深情回顧10余年來每次看望老人的溫馨場景,期待春暖花開之際,再次登門看望。 1月14日凌晨,懷中前輩駕鶴仙游。中午,鐵凝主席獲悉情況后悲痛致哀,問候先生家人,并特別記掛尚在病中的于增湘前輩…… 懷念徐懷中:那個“舉啞鈴”的人走了 徐懷中:《牽風記》應該是最后一部長篇 徐懷中:以一顆真正的文學之心寫作 徐懷中談戰友情:戰爭時期的友情 ,就像高度的酒 徐懷中:我與人民文學出版社近七十年的情誼 稿件初審:周 貝 稿件復審:張 一 稿件終審:王秋玲